发了7篇顶级论文后,他还是放弃了科研丨人间
老一代的科研前辈能直接跑到沙漠里造原子弹,跟他们相比,我们这一代的日子好过多了,但为什么呢,我们却始终被一种无形的手压住了天灵盖,惶惶不可终日?
配图 |《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》剧照
我的好友M从本科到硕博一直就读于清华某工科专业。近些年,他常常向我吐槽“金融跟科研抢人才”,用他的原话说,“跟日本20年前一样,现在最聪明的那批人都不去干实业,全跑去干金融了”。
在市场的指挥棒下,金融业能开出更优厚的报酬,无可厚非,M理解他们的个人选择,但这种现状却让M感到遗憾和担忧。
下面这个故事来自于M的讲述。
第一次见到周行远,我并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。
那时刚刚考进清华,又被顺利录取进了自己喜欢的工科专业,我心里自然是豪情澎湃。报名那天,我和我妈从二校门经过,看着旅游团带着一堆孩子在那里照相,一股主人翁的感觉油然而生——阳光打在我的脸上,这座美丽深邃的神圣殿堂所蕴含的荣耀也照在我脸上。
本科宿舍里住4个人,上床下桌,我床位对面那个家伙又黑又瘦,正弓着身子铺床,他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,看我进来,朝我露出一个木讷的微笑。
我拖着个超大号的行李箱,那家伙却只有一个发旧的黑色背包,有气无力地靠在桌子上。我妈问他:“孩子,你家里人呢?”
他轻轻说:“我爸陪我来的,他把我安顿下来就走了,要搭今天晚上的火车回去。”
我妈看出了端倪,她抱着两个肯德基全家桶,招呼那家伙从床上下来吃点东西再收拾。他推辞了一下,觉得盛情难却,便不好意思地从床上溜了下来,伸出黑乎乎的手抓了一只鸡块。
我妈问他叫啥,他说自己叫周行远。
我妈笑着盯着他:“孩子呀,你这个名字好,一听就是家里有文化的,以后你们俩住在一起,大家好好学习,互相帮助。”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我妈,眼里闪了一下。
后来彼此熟悉了后,我知道了周行远家在山区,爸妈都是村镇上的教师,虽然都算是有公职的,但山村里教师待遇很差,有时候还拿不到工资,他的家境其实不好。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,他老家的整个县城都争相传颂,他的高中班主任还联系了市里的一家企业,赞助了他4年学费。
那时面对周行远,我还是有点优越感的。我生在大城市,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,但好歹也是小康之家,平时生活花费很自在。更重要的是,我高中就读于一所教学水平在全省名列前茅的重点中学,还获过学科竞赛的省级奖——相比之下,周行远虽然在他们那个小县城是学霸,但一到清华,底子薄的劣势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。
第一学期期中考线性代数,因为是上机考试,现场就能看成绩。考完后我优哉游哉地哼着小曲晃悠回宿舍。过了一会儿,周行远也回来了,他爬上床,失神地坐着,好半天才可怜巴巴地问我:“你考了多少?”那语气就像落水的人乞求旁边的人拉他一把。
“95啊。”我心想,这次题简单,大家不都考90多分嘛。
周行远垂下头,两手托着腮,一句话也不说。
后来他窸窸窣窣地收拾好书包出了门,晚上到熄灯点了还没见回来。我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在哪里,他简单回道:“上自习,你先睡。”
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,隐约看见一道黑影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对面床位——是周行远回来了,也不洗漱,倒头便睡,我一看闹钟,3点了。第二天早上6点,他准时从床上爬下来,背起书包又出门了。
周行远这样每天只睡3个小时的生活,一坚持就是半学期,我觉得这哥们儿学魔怔了,都不太敢跟他说话。有一个周末早上,我醒来时意外发现他居然没去上自习,而是呆呆地坐在桌前,看了一会儿镜子,他忽然回过头来对我们平静而严肃地说:“我从我的眼里看到了真理的光芒。”
我们一宿舍的人笑到绝倒,从此以后就开玩笑叫他“真人”。
真人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,到期末线性代数考了93,这时我才敢问他:“你期中究竟考了多少啊?”
他挺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:“57。”
“你小子可以啊。”我虽然还是觉得他有点土里傻气,心里却多了一丝刮目相看。
真人像一条生来就羡慕大海的鱼,终于找到门道,游入了专业学习的汪洋,以至于对学习之外的事情浑然不觉:衣服穿脏了就扔到床脚,等到身上的衣服穿脏了,他也记不清床脚的衣服哪件洗了哪件没洗,随手捡起一件就接着穿——更甚的是,他经常连续几天不洗脚,一脱鞋,寝室里就散发出一股臭气。
有一天,我实在忍不住了,朝他怒吼:“你大爷的,臭死了,能不能去洗个澡?”
他“腾”地一声站起来:“啊,对不起,我没注意,我马上就去!”说着脱了袜子穿上拖鞋,抱着盆嗖嗖地冲出去了。
我瞟了一眼他扔下来的袜子,虽然我也不算多爱干净,可那袜子也太恶心了:脚趾和后跟的地方被磨得黢黑,估计至少半个月没换了。此刻他人虽然走了,可袜子还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咸鱼的气味,我怒从心头起,抄起扫帚把它们扫进了垃圾堆。
真人洗完澡回来,耳朵上还挂着一点泡沫,他探头探脑地转了两圈:“诶,我的袜子呢?”
我说扫出去了,他哭丧着脸:“我就那一双袜子!”
两个室友哈哈大笑起来,真人气呼呼地从书包里掏了点零钱向外走,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了:“你上哪儿去啊?”
他又气恼又忍不住笑:“你大爷的,去紫荆超市买袜子啊!”
其实,那时真人已经没有生计上的困难了——家乡的老板赞助了学费,加上奖学金和平时勤工俭学,供他生活绰绰有余——但他非常节俭,经常往家里寄钱,我们每两间宿舍之间都有一个活动室,里面可以打长途IP电话,我们经常往家里一打就是半个小时,还有跟女朋友煲电话粥的哥们儿,聊一两个小时此恨绵绵无绝期,而真人,每次说上三五分钟便挂了。
大二的时候,“校内网”刚开始流行,我们觉得很新鲜,都去注册了账户。各路才子骚人在上面吟诗作赋,激扬文字,我也会去记录一些生活的流水账。此外,“校内网”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是撩妹,同寝的帅哥经常会一脸得意向我们透露有多少“美女”来主动加好友。
真人跑到那时还没关门的中关村海龙大厦淘了一批零件,自己DIY了个台式机。可他的“校内日志”却是《国际油价波动对XX工程行业的影响》《页岩气与新能源发展》《XX工程最新学术动态之我见》之类的文章。
光看这些题目,我还以为他是从哪个专业媒体上转载的。可点开一看,不由得暗暗吃惊:真人对本专业国际前沿的最新动态保持着密切的关注,时时思考如何在这个领域突破,将技术创新和国家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。最难得的是,这种关注和思考对他来说真的就是发自肺腑热爱,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热情和激动表明,他完全以此为乐,他就像一个痴迷游戏的孩子,目不转睛地沉浸其中。
我之前一直以为真人只是靠一种头悬梁锥刺股的蛮力在学习,看了这些文章才知道,这条鱼已经远远游在了我们的前面,游到了大海深处又幽微又迷人的地方。
有一次,我和真人在食堂吃鸡腿饭,聊到系里一个刚毕业的博士师兄。那个师兄在本专业从本科到博士读了9年,毕业却一脚迈进了银行的大门。我觉得惋惜,也有点不是滋味。
干我们专业这一行刚开始是很苦的,哪里有项目人就要去哪里,项目还往往是在些老少边穷地区,钱也不多,要是一个项目几年没干出来,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。所以一些人拿到硕士、博士文凭后就转行了,顶着清华这块金字招牌,去金融行业的比较多,挣快钱更容易,考公务员的也有。
聊着聊着,真人突然问我:“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你为什么选这个专业?”
“我妈说我长得丑,学点实在的技术比较踏实。”
真人像老鼠一样“嘿嘿”地笑:“快,好好说,严肃点。”
我怒目而视:“这不是想着‘实业救国’嘛!”
话说出口,心里有点发虚,觉得自己太矫情了,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,既然收不回来,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:“小时候,东北那边好多工厂倒闭了,我爸有朋友在沈阳,老家还有人在哈尔滨,跳楼的都有。那时候老师跟我们说:‘要好好学习啊,以后你们要是能整点工业技术创新,把厂子救活,那该多好’——他妈的,好像还是体育老师。”
真人乘我说话不注意,抢了我一块鸡腿肉:“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,我也是。你知道我老家赞助我学费的那家公司干嘛的吗?——做挂面的!我们县效益最好的企业,有点技术含量的工厂,一家都没有!”
他说,高考后,他爬到家附近最高的山丘上,从黄昏坐到满天星斗,看着远远近近的村落、乡道上一弹一跳的摩托车、落满灰尘的沉默的树,忽然觉得“万物皆备于我”,仿佛其他所有的山丘、大地上的房屋与河流都朝他脚下汇聚而来。第二天,他就填了清华工科专业,第二志愿的学校,压根就没填,都空着。“来学校后,更觉得我那时的选择是对的,你看咱们实验室,重要的精密实验器材,都得靠国外进口”。
真人开始侃侃而谈他对本专业发展前景的预测,我俩越说越投机,真人眼里的光越来越亮,我在一刹那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洗澡、换袜子、打电话这些事对他而言就像尘埃轻轻落在身上、几乎是没有感觉的——他已经完全被科学的极致大美迷住了,那种美产生的强烈快感占据了他的身心,调动了他所有的感官而无暇他顾。
到大二下学期,他的专业总成绩排到了全年级第二,我虽然也一直在努力,却也只是考到了十名开外。
高中3年,我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掉出过年级前三,任凭风浪起,稳坐钓鱼船,我享受着同学们的仰视,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具有超越常人的天赋。但在清华的第一年,我开始痛苦地感受到,在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,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普通智商的人而已。爱迪生说:“成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是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。”但后面还有半句话:“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,甚至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要重要。”没有这天赋灵感的人,也许毕其一生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科研工作者,可以获得不少荣誉,但永远无法为人类的视线打开一片新的天空。
而极少数上天的宠儿,他们在年少的时候就能隐约感受到那片天空的微光,这种光诱惑他们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。我渐渐相信,真人就是那幸运的一员。
本科毕业后,我继续留在学校硕博连读,而真人申请到美国读博深造,师从一名在业界颇有名气的学者。
博四那年,我们专业的行业大会在美国旧金山召开。这是业界盛事,全球相关领域的研究者都不会错过这次与顶尖同行交流的机会,我也有幸申请到了参会名额,在那里见到了阔别3年的真人。
真人变得更成熟了,举手投足也更自信了。他换了一副黑框眼镜,穿着白衬衫,远远走来,有了一丝美式精英的味道。我俩紧紧拥抱了一下,那种熟悉的感觉立刻又回来了——衣服里面的真人,没变!
会议设立了冷餐会,让大家自取少许食品,自由交流。看似随意聊天,实际是分享见解、扩充人脉的好机会,真人时不时会和一些参会者打招呼,这些人的名头都颇有分量,在美国学术圈有一席之地。按照我以往的参会经验,这些“大牛”们骨子里是相当傲慢的,尤其是对待非欧美的面孔,一旦他们觉得你学术水平不行,研究的都是欧美玩儿剩下的东西,他们就会以礼貌而客气的方式迅速结束谈话。
但他们看到真人时,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亲切的热情。
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来自台湾的教授——此人我早有耳闻,他早年就在美国大学里取得了终身教职,是华裔学术圈里的“大牛”——他走过来不住地拍着真人的肩膀,用纯正的美式英语连连赞叹:“你上个月发的文章我看了,非常有创见,你的天赋让我赞叹!”真人则用依然带着一丝家乡口音的英语应答,非常从容。
当天会议结束后,天色尚早,我俩一起去渔人码头玩,他来美国4年,也还没有去过那里。码头上各式酒馆和纪念品商店鳞次栉比,街头艺术家们吹奏着萨克斯和风琴,或表演吉他弹唱,一片令人沉醉的繁华。我们从商业中心一直走到栈桥,夕阳如金箔般洒在海面上,海水一边变成深邃的蓝黑色,一边映透着夕阳的余晖而流光溢彩。
我们交流了一下彼此研究的课题,真人依然非常关心新旧能源转化的途径,并预测了5年后的行业发展方向。彼时,国内领域内的所有人都在思考下一步的发展方向,我对他的预测将信将疑。真人说:“我们打赌吧,看看5年后是不是这样,要是我赢了,你请我吃四川火锅,要最辣的、加青花椒、香油碟的那种。”
“好啊,但5年后不知道你在哪里呢。”我说。
他望着大海:“应该要回国的。”
他告诉我,他刚刚和一个来他们学校读研的中国留学生谈恋爱,那个姑娘很单纯,很可爱,她爸妈舍不得女儿在国外待着,希望女孩毕业后回国发展,所以他自己大概率也会回去。“而且,学了这么多年,总还是想回去做点事情——有时候我恨不能早点毕业,早点回去”。
我提醒他,这几年虽然国家对科研的支持力度在不断加大,但我在国内还是目睹了科研界不少弊端,以他现在的能力,毕业后在美国找个工作不是什么难事,回国后也许会有各种掣肘,不会像想象中那么一帆风顺。
他点点头: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但一想到自己回去后,也许能做一些改变和推动,还是非常激动。”
临别时,他忽然很关心地问:“你妈妈还好吗?身体怎么样?”
我笑笑:“还不错,精力充沛,你还记不记得,当年我在中厅给她打电话,按了免提,她骂我是死猪,被你们听到了,笑话了一个星期。现在她还这么骂。”
他哈哈一笑,认真地说:“阿姨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,我一直都记得开学那天,她请我吃肯德基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肯德基。”
博士毕业后,我如愿去了一家科研机构,这家机构属于半研究半应用性质,特别重视把理论创新研究转化成工业成果,非常符合我的发展预期。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甚至内疚的是,毕业那年,我妈把半生积蓄全部拿出来,作为我在北京买房的首付。
从我考上清华到博士毕业,已经过去9年时间。在漫长的岁月里,除了给我妈带来一些面子上的荣耀,我并未给家里做出什么物质上的贡献,想到现在还得掏空她的养老钱买房,实在是心中有愧。我也考虑过要不也去挣两年快钱、自己攒首付,但我深知,科研这一行需要长期、连续的投入,即便之前的表现再优秀,如果中断两三年,也相当于自掘坟墓——行业瞬息万变,一旦离开,自己对科研的感觉也会迅速钝化,要想再回来,就难于上青天了。
说到要不要去赚快钱的纠结时,我妈瞅了我一眼:“长成这样了,就老老实实干科研吧。”见我气得吹胡子瞪眼,她得意地笑,像哲学家似的说:“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容易的钱,来得快去得也快,踏踏实实的钱,挺好。”
工作一年后,有一天忽然收到真人的邮件,他说他已于上月回国,马上就要入职一家大型央企的北京总部研究院,刚回国的时候心里没谱,所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了才告诉我的。
他在邮件里写道:“老婆的父母出钱为我们在北京出了首付,虽然老婆非常理解,总是劝慰我,既然已经是一家人,便要彼此分担,但我心里那种时不我待的焦灼感却变得更加迫切,在积蓄多年、等待多年之后,我迫不及待地想做出成绩,改变生活的困顿面貌……”
看到这里,我心中五味陈杂。既是同道中人,我当然能理解真人在漫长的读博过程中内心的焦虑和落差。我们本科的一位室友,读硕士时转了个比较容易的方向,毕业后进入与本专业无关的“独角兽”公司,现在已经年薪五六十万了。我接受老妈的首付尚且如此不安,真人又要如何面对懂事的妻子、原生家庭的期待和内心的重负呢?
同时,看到真人的工作单位,我又有点隐忧——我读博期间一位关系要好的师兄就是去了这家研究院,听他说,那里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,但沾染了不少垄断国企的不良风气:内部派系林立,论资排辈,老人总要强压新人一头,有能力突出的,但也有混吃等死的。我猜真人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,大约对这些情况不是很了解,不知道会不会水土不服?
此外,这个研究院是“组长领导制”,也就是一个组里,所有组员的研究方向、内容都是由组长来决定,如果组长认为组员的研究方向不对,或者与组内的实际需求不符,那么就不会给他配备相应的实验资源,这种资源包括时间、资金、人员等各个方面。如果新人被分到了一个好的组,资金充足,组长也有眼光有胸怀,那么日子就比较好过;相反,如果去了一个差的组,组长心胸褊狭,不容许新人挑战权威,那么新人能力再强,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面对真人这封闪耀着激动的邮件,我实在不忍心当头一棒击碎他的憧憬。也许一切只是我想得太多,也许那道听途说不足为信,也许真人运气会很好遇到一个好领导……我回复了邮件,祝他一切好运。
真人刚入职时,虽然履历光鲜,但他在国内的人脉几乎为零,于是被分到了一个比较边缘的岗位。他也不甚在意,觉得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嘛。
但很快,他就嗅到一种不安的气息。组长老李是个老好人,从来不当面批评人,也不见他对谁说过一句重话;组里有几个年纪大、资格老的同事,上班的时候晃晃悠悠,一到下班点就精神抖擞,恨不得提前10分钟就把设备、仪器、电脑全部关掉,只等到点了打卡走人;他梳理了组里的几个重要工程项目,有一些疑问,去请教这些老人,发现他们场面话都说得冠冕堂皇,一讲到关键技术了,却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。
第一次开全组大会,真人汇报了自己未来3年的科研计划,老李有些尴尬地笑笑,也没接茬儿。会后,老李来找他,温和地说:“小周,你刚来可能不太熟悉情况,我们这里的科研内容呢,主要是看公司的实际需求,公司需要什么,我们就做什么,至于一些比较长线和前瞻性的项目,合适的时候再说。”
真人知道,自己也许太操之过急了。工科实验的确是非常费钱的,买一台仪器几十万很常见,自己把精力和时间投入进去,也难以承担更多组内的任务,初来乍到,老李不信任自己很正常。
老李见他默然,拍拍他的肩膀:“小伙子,我也是过来人,要沉得住气。”
真人成了他们组里每天最晚下班的那一个,老李也看在眼里,交给他一个组里的重点项目,真人花了一年多时间,把项目关键技术做了出来。这项技术国外早已成熟,在国内却是零的突破,院里从上到下将这件科研成果大力宣传了一番,最大的功劳当然是挂帅的领导,其次是中层,最后是组长老李,而登载在各大媒体上的消息稿,连真人的名字也没提到。
真人知道这是规矩,什么也没说。然而到了年底评优的时候,仍旧没有他的名字。他心里有了些怨气,老李也隐隐觉得不妥,主动来找他:“今年评的两个同志,情况你也知道,在组里待很久时间了,需要通过这种办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。这种评优都是轮流转,理解一下,以后机会很多。”
“这不公平。”真人嘀咕了一句,后来他跟我说,当时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,就是英文的that’s unfair——读博的时候,大家不平则鸣,经常说这句话,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。
然而这句话顿时让老李非常尴尬,他叹了一口气:“年轻人,锋芒太露不是好事,事事都是你占优,水满则溢啊。”
真人的怨气在此刻变成了愤怒:如果在科研领域没有一股勇攀高峰的冲劲,反而被这种圆滑世故的哲学缚住手脚,那真是活该,活该一辈子落后于人。
但他忍住了,什么都没说。
也许是心里有愧,过了几天,老李同意真人做自己想做的实验了。
真人一切从零开始,首先得买仪器。他想买的那种仪器是美国产的,由于数额较大,他自己并没有采购权,需要自己填写申请,经过层层审批再由院里统一采购。
申请递上去半个月后还没有动静,他忍不住给财务打电话询问进展,那边爽朗地笑着:“小伙子,别着急,还在走程序。”
半年后,仪器终于买回来了,日本产的,跟美国产的质量不在一个层级上,会出现不稳定的情况,导致实验数据不准。
“不过总比没有强吧。”真人自嘲地想。
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年后,老李让他不要继续做了:“组里有些风言风语,说你花钱最多,做的事也和组里的任务没什么关系,先停一停吧。”
“其实老李是个好人,一直以来也为我顶了一些压力,我知道他作为组长有很多难处,最难的不是搞技术,而是平衡各方面复杂的人际关系。但在那一刻我非常恨他。我把对整个研究院的仇恨都叠加到了他一个人身上。我痛恨他的软弱。”真人后来跟我说。
今年校庆活动结束后,我请真人吃饭:“这不,还欠着你一顿四川火锅呢。”
看真人一愣,我锤了他一拳:“你小子5年前的预言成真了,我现在苦哈哈干的就是你说的那个方向!”
他笑笑:“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吃吧,我还得回去加班。”
他那天穿了件西装夹克,不过始终有点怪怪的,仿佛这身正式衣服让他拘束得紧。屋里有点热了,他脱下外套,衬衫皱巴巴地贴在后背上,他自嘲道:“在证券公司上班,天天都得穿得人模狗样的,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精英。”
真人在研究院最受挫的时候,老婆怀孕了,他像在油锅里被两面煎煮的馒头片:自己在买房上没有贡献,总得把每月房贷还款和孩子的奶粉钱出了吧?父母一天天年老,小病小痛多了起来,时不时要往家里输血,需要的钱只会越来越多……于是,他终于决定辞职,去了一家证券公司。
证券公司为他开出了之前双倍的年薪,现在他的主要工作是行业研究,凭借对技术专业的敏锐嗅觉,推荐客户购买行业内的优质股票,其实也不算完全脱离专业,只是再没有机会从事一线科研,不能为技术创新做贡献。
“我现在就是一个掮客。”他说。
我听出真人话中的失落,只好插科打诨:“那也比我强,天天到项目工地上去,灰头土脸的,工厂人手不够了,还得帮着扛气瓶子。”
“还是你这样好。”
“其实你比我有天赋得多。”我有些唏嘘。
真人说,现在他真心体会到,要想真正搞科研,光靠天赋是不够的,还得家里三代有资本积累,不然,在漫长的求索过程中,那种如影随形的物质焦虑感迟早会浮出水面,把所有的天赋淹没。其实在美国、甚至更早读本科的时候,他就早已动了挣钱的心思,只是那时候科研方面太顺了,让他误以为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坚持下去。
“但是,如果真的心里没有杂念的话,当初回国时应该去高校的,就因为想着要为家庭多出一点力,贪图更好的待遇,去了研究院”。
我忽然想:老一代的科研前辈能直接跑到沙漠里造原子弹,跟他们相比,我们这一代的日子好过多了,但为什么呢,我们却始终被一种无形的手压住了天灵盖,惶惶不可终日?
“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,这是迫不得已;有时候我又挺鄙视自己的,没有坚持下去的爱,都不是真正的爱,虽九死其犹未悔,那才是真的爱。”
真人动了心扉,意外地话多。饭快吃完的时候,他忽然对我说:“你知道吗,博士期间我发了7篇SCI。”(注:SCI,即美国《科学引文索引》的英文缩写,是美国科学信息研究所1961 年创办出版的引文数据库。一般认为SCI所收录的期刊即国际公认的权威期刊。)
这么多年来,他年年拿奖学金,但一直行事低调,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见自得的光。
我惊讶地“噢”一声——要知道,一般大学理工科发一篇就可以博士毕业,我博士期间吭哧吭哧地也就发了2篇,真人发了7篇(并非都是第一作者),可以算是我辈楷模了。
但他眼里的光马上黯淡了下去,露出一个苦涩的笑:“俱往矣!哥们儿,你加油。”
编辑 | 许智博
水 心
白日梦患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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